★ 海 默
北京的风很大
北京的风没有方向
一片黄叶从秋天飘到冬天
才落到我的肩上
——海默《北京的风没有方向》(歌词)
热,干热,闷热。
云越来越低,天空越来越暗,感觉天好像真的要塌下来。
立秋后的第一场大雨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即将来临,势不可挡。
我坐在出租车里,心情陡然间沉重起来,大脑一片空白,没有丝毫兴奋,只有些许伤感。
在城市的翅膀下行走,身板单薄的我,在风中像一面旗帜。
在高楼大厦中穿行,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常常突然袭来。每当这种感觉来临时,我都会抬头仰望已经被楼房分割的天空,我想念老家桐子花开遍山野的早晨,想念老家挂满红辣椒的屋檐。
生活在城市,我常常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,看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,却苦于寻找不到回到心灵家园的那条小路。
这种感觉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不知道这种感觉还要持续多久。
几乎是一瞬间,大雨突然来临了。
雨很大,越来越大。
开出租车的大哥眉头紧锁,全神贯注,车在高速路上缓缓行驶。
北京交通台正在播放一段摇滚乐,狂乱的音乐似乎是在抵抗着这场暴风雨的来临。
出租车正朝着京郊的一个名叫下庄的方向开去。下庄,多么好听的名字,朴素而时尚,我也许就是因为喜欢这个名字才喜欢上这个地方,我在那里有个工作室,那是一个院子,是一个午休时能听到喜鹊细碎叫声的院子。
据媒体报道,北京市要把离下庄不远的青龙湖打造成“中国的日内瓦”,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,因为如果真的这样,我就是第一个入住的作家,成为第一批“日内瓦居民”。
北京的风很大
北京的风没有方向
当年雄心万丈的同学们
如今都被风吹到了四面八方
——海默《北京的风没有方向》(歌词)
雨越来越大,巨大的雨点哐哐啷啷地敲打在车身和车窗玻璃上,高速路上的可见距离已经非常有限了,我们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面,这样的天气在高速路上行驶非常危险,我小心地提醒司机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车靠边停下来。
“大哥,你觉得什么是幸福?”我突然问正在发愣的出租车司机,我总是习惯性地把所有的“的哥”都亲切地叫“大哥”。
这位大哥有些诧异地打量了我一下,然后答非所问地说:“你的长发真潇洒!”
我这才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位憨厚的大哥,视觉年龄大约在40岁左右,但头发已经相当稀疏,从神情上看,有些疲倦,有些萎靡,似乎还有些无奈。
“我们天天超负荷地开车,压力太大,许多司机都患有多种职业病,我五年前就谢顶了。老弟,你多幸福啊,你看你的头发多好!”大哥一脸真诚。
我心说:我怎么没觉得头发好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呢?
“大哥,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你觉得什么是幸福呢?”我在追问。
“谢顶的人突然长出茂密的头发就是幸福。”这位大哥对幸福的理解很朴实,他的回答相当机智,让我感到有些意外。
雨慢慢小了下来,洁净的路面像镜子一样泛着光,这种光在路灯的照耀下更加明亮。我把车窗打开,一阵微风吹来,凉爽宜人,我突然感到很幸福,幸福有时真的很简单。
车在高速路上继续前进,一向小心谨慎的大哥明显减缓了车速。
“老弟,我跟你讲啊,什么是幸福啊?其实我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,我现在算是明白了,幸福就是牵挂!”大哥又主动回到了最初的话题。
“幸福就是牵挂!”大哥说的真好!
“我每天中午12点出来,晚上12点交车,我起床的时候,女儿早就上学去了,我回家的时候女儿早就睡觉了。我常常是十天半月都和女儿见不到一次面说不上半句话。”说到这里,大哥停顿了一下,然后茫然地望了望远方,沉默了一会儿,继续说:“我什么时候能够带女儿出去好好地玩几天,那多幸福啊!”
“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,太少了。”大哥自言自语地把“太少了”重复了一遍,尽管后一个“太少了”发音很弱,但我还是明显地听见了。
伤感的情绪瞬间从出租车里开始蔓延。
车内的音乐早已变得相当舒缓,是一支不知名的钢琴曲,也许是肖邦的,钢琴家指间流淌的是一种忧伤的情绪。
我依然保持沉默,不想插一句话。
“每天晚上我不回家我媳妇都是不会睡觉的,无论春夏秋冬,每天晚上我交完车一回到家就瘫坐在沙发上,我媳妇立马就会把热毛巾递到我手上,然后给我泡茶,然后开始为我热菜、热饭、倒酒。”大哥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,再一次茫然地望着远方。
也许是为了调整一下情绪,大哥突然加快了车速。
接下来,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沉默,时间像蜗牛在爬行。
北京的风很大
北京的风没有方向
在风雨飘摇的夜晚
我面朝南方想念我的爹娘
——海默《北京的风没有方向》(歌词)
“我妈八十多岁了,每天晚上在我回家之前,她总是坐在后院里等我回家,一听见我开院门的声音就起身拄着拐杖回里屋去睡了,不声不响,数年如一日。”此时,大哥伤感的情绪已经有些缓和,每个儿子说到母亲的时候,都会感到幸福而温暖。
记不清是谁说过:只要你的母亲健在,你永远都是一个孩子。
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,我的母亲也八十岁了,头发乌黑,身心健康,也就是说,我也还是个孩子,我很幸福。
我的母亲每天晚上按时收看天气预报,她要看北京明日的天气,因为她的儿子在那里,母亲不知道北京有多大,她只知道在很大很大的北京有儿子的天下。
城市里,没有月光。城市里的月光,都被五彩的灯光绑架着逃向了黑夜。
外面的雨基本上完全停了下来,窗外已是万家灯火,我油然想起了那个远在鄂西北的小城,此时此刻,我的爹妈在干什么呢?吃晚饭了吗?应该休息了吧?父亲的那些治疗脑梗塞病的药都按时喝了吗?
此时此刻,大哥的伤感情绪已经深不见底,我望了望正在聚精会神开车的大哥,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明显湿润,爱说话的我突然间变得无语。
“大哥,请把车停在前边那家‘成都小吃’的门口,我们进去吃点儿东西,我喝酒你喝茶好吗?”
“这样不好吧?怎能让你请我?”他在婉拒。
“大哥,没什么,今天高兴,停车吧!”我很坚决。
大哥把打表器暂停,然后我们走进了“成都小吃”,在餐桌上我用啤酒大哥用茶水碰了一下杯子,我说:“大哥,给家里打个电话吧,给女儿说说话,告诉媳妇晚上不要等你回家吃饭了,让她先睡。”
大哥对我的建议非常感兴趣,他说:“我还真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,我现在就打!”
电话正在接通中,在等待电话接通过程中,大哥显得有些紧张,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从来没有当众讲过话的人要登台做一场演讲。
“爸爸!”突然间,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小女孩清脆而甜美的声音。
不知为什么,听到小女孩喊了一声“爸爸”,我感觉我的心像是被猛地揪了一下,抬头一看,对面的大哥早已泪流满面。许久之后,大哥才平静下来,他对女儿说:“娟啊,跟妈妈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,你们洗洗先睡吧,不要等我。就这啊!”大哥迅速挂断了电话。
大哥告诉我,记忆中他感觉是第一次专门给家里打电话问候,一直在路上开车没有时间,主要是觉得没什么必要,平时顶多就是发条短信。
告别大哥的那个夜晚,我在下庄的院子里,独坐良久,好久没有回到乡村享受这份宁静了。
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我常常从城市的翅膀下逃走,逃到我的下庄,潜伏在这里读书、写作、发呆、呼吸新鲜空气。在下庄,我可以吃到无公害的小萝卜和大白菜,还可以在月光下吃饭和聊天。
下庄的一天,是被鸡叫亮然后又被狗吠黑的。
下庄是一本古老的线装书,早晨打开,黄昏合上,在下庄的每个夜晚,我都像一枚书签,幸福地睡在书中。
北京的风很大
北京的风没有方向
所有记忆中的亲朋好友
你们都是我的故乡
——海默《北京的风没有方向》(歌词)
大哥,你好吗?
如今,每当我感到苦闷和伤感时,都会想起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大哥,我很牵挂他。
今夜,独坐在下庄的院子里,我无法知道大哥现在的状态和心情,我只知道大哥为了生存,每天都要开着他的出租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。
每次想起大哥的时候,我就在想,出租车司机的生活多么单调和枯燥,他们每天开着车不断前进,但他们的生活却没有方向,别人说到哪儿,他就到哪儿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“幸福就是牵挂!”这是一句再也平常不过的话,但在今天、在高速公路上、在雨中的出租车里听到时,感觉却是如此真切如此难忘如此令人感动。
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风雨,总有一些风雨我们无法躲过,就像今天这场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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